纵论天下

山西泽州县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，它的名字叫钱庄，那是我的故乡。

幼时随父母到长治安家落户，生活成长，回乡的次数不多，依稀记得村里的一些情形。整个村庄处于丘陵地带，地无三里平，村小人少，几十多户，一二百人的样子。村西岭上挖一大坑，作搜集储存雨水之用，村里人称“泊池”。村南村北均有麦场，是凉晒粮食的地方。村南塄堰并排长着两棵大树，一为软枣树，一为柿子树，树周围的地里种着大片的玉米，忽有羽毛鲜艳的野鸡从田里惊起，是我童年常去玩的快乐老家。村北有一眼水井，供给全村人日常生活，村民吃饭、洗衣都从那挑水。曾目睹三五个大人把一个牲口捆住，按倒在地，给它钉掌的场景。小时候回乡，在长治站坐火车，到晋城北站下车，步行向东穿越孟匠、金村，走大约七八里的路程，抵达钱庄。

打记事起，我并没有关注到这个村庄，它不过是中国北方大地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，无甚稀奇之处。人到中年，当我游历了上党地区乃至泱泱华夏一些深含蕴味的大村、古镇后，被它们千年相传的文化积淀所吸引，潜意识中觉察到，钱庄是否也有自己的文化秘码呢？

一

当地人“钱庄”、“前庄”混用，到底是“钱庄”还是“前庄”，必须正本清源。乾隆版《凤台县志》有文有图，明确记为“钱庄”，光绪版《续凤台县志》继续沿用，说明“钱庄”之名古已有之，源远流长。今天的钱庄是晋城市泽州县金村镇东六庄村（行政村）下辖的一个小小自然村。除钱庄外，东六庄中其他五村分别为王疙瘩、张疙瘩、刘疙瘩（已改为文雅的王庄、张庄、刘庄）、圪针庄、郝窑。几个村名都特土气，唯钱庄显得富态、喜感，其得名大有来头。从字面理解，王疙瘩、张疙瘩、刘疙瘩三村形容地域狭小，疙瘩大的地方。就象上党地区带“掌”的村名很多，以壶关为最，简单讲就是巴掌大的地方。三个“疙瘩”比“巴掌”还要小。圪针庄则言明村里的圪针（荆棘）多。郝窑有点实际意义，可能是个窑址。而钱庄之名则云里雾里，让人摸不着边。1982版《晋城县地名录》记载：钱庄“最初由钱姓建庄，故名”。而钱庄仅有尚、王、张等几姓，历史上从未听说有钱姓，《晋城县地名录》只是擅自揣测，钱庄和钱姓没半毛钱关系。

事实上，钱庄的确留传着一个关于村名来源的故事：汉朝时，大臣毛延寿遣人在今之钱庄村北不远处修建一庄园，由其族人及心腹驻守，园中建有庭院、楼阁、银库等，还有一口八角琉璃井，百姓呼为“钱庄”（意为储银的仓库）。后庄园败落。据新编《钱庄尚姓世系纪略》，古时有尚姓兄弟三人，从今之柳树口白洋泉河一带迁来钱庄，为驻守庄园的人看守陵墓，历千年生聚始成村落。尔后有王姓、商姓、张姓陆续来此定居。然“钱庄”村名已成定论，沿用至今。

故事就是故事，存在诸多疑点，难以令人信服。毛延寿为汉元帝时宫廷画师，就是传说中把王昭君画丑的那位。由于昭君和亲匈奴导致当年毛延寿丑画之事败露，元帝怒而杀延寿。毛延寿是长安人，职业是宫廷画师，不在京都好好呆着，怎么把目光瞄向千里之外、无源无本的钱庄建庄园呢？是显摆，还是隐匿？如果是炫耀自己有钱，风光八面，他大可以在长安附近建庄园，尽人皆知，不是更好吗？如果是避祸，全国深山老林多得是，钱庄紧靠热闹红火的交通要冲金村，并非理想选择！姑且说毛延寿建庄园是误传，总之有一位达官显贵在钱庄建过庄园，而庄园和钱庄不能划等号。古代的庄园多了，怎么这个庄园就唤作钱庄呢！但毛延寿建庄说也并不是毫无意义，它起码传递出这样的信息：古代钱庄是个风水宝地，一度有所富丽堂皇的大庄园。

《钱庄尚姓世系纪略》推测，尚姓最初是为驻守庄园的人看守陵墓的。依常理，若此说成立，钱庄甚至金村周围必有古墓，而从古到今该地域根本没听说过，也未发现过疑似古墓的封土堆。假如藏有古墓，即使平常百姓不知，千年历史中盗墓贼也早就光顾多次了。是真的没有古墓还是未被发现，只有交给时间回答了！

二

既然毛延寿建庄说不可靠，只能转换思路，从现实出发去寻求答案了。舅舅告诉我，钱庄曾名河北村，与赵庄接壤的土层下面有铁渣，种地时偶有触到。这条线索很有价值，让人对钱庄之由来浮想联翩。

钱庄如果不是因姓得名，就必定和钱的本义或引申义有关，如货币、财物、金属、冶金等。中国古代和近代出现过钱庄、银号、票号，即早期的银行，钱庄村是这种现象的产物吗？1930年（民国19年），晋城“公兴恒”钱庄开业，高平“中孚银局”成立；抗日战争时期，五专署为巩固晋东南根据地金融秩序，先后建立“长治县银号”、“长子县银号”、“沁水县银号”、“潞城县银号”、“平顺县银号”、“壶关县银号”、“陵川县银号”、“高平县银号”、“晋城县银号”、“阳城县银号”、“浮山县银号”。此段历史尚未远去，不到百年时光。这一时期，钱庄村没有任何与钱庄、银号相关的动作，显然无牵连。

时间再往前推。学界一般认为，钱庄起源于明代中叶，起初是兼营兑换业务的钱店、钱铺、兑店、钱肆、钱桌、钱摊，后发展为规模较大的钱庄、银号，多出现于南北方的大城市，农村亦有小的兑钱铺、钱米铺等。在明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、深刻变革的大经济背景之下，精明的泽（晋城）潞（长治）商人迅速崛起，在华夏各地建立会馆，生意延伸到海内外。钱庄村之名是此时出笼的吗？也不象！百余年来钱庄一直是个贫困的村子，村民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，未尝听闻有富户创业的传说，村里亦无深宅大院，触摸不到一丝先人富贵的迹象。看来，钱庄得名还要更早。

毗邻钱庄的大镇金村有一千年古刹——显庆寺，刻于清道光四年的《金村重修显庆寺记》中一段文字提到金村得名之由来：“……地在金村者，竹书纪周襄三年壬申雨金于晋。晋当怀公之二年，百姓封户从王，土著从地，犹君后因生赐姓而胙土命氏也。故村遂称金……”大意是，周襄王时金村地界天空上下起了金雨，所以古人把该地命名为金村。用天文知识解释，就是陨铁坠落在周代的金村。倘若此说属实，金村得名缘由同样适用于钱庄。可以想见，周襄王时金村范围和今行政区划不同，古金村可能包括钱庄，陨铁落在金村就是落在钱庄。再析之，碑文未说究竟降下多少陨铁（金雨），是一块还是一群。如为一群，也许同时坠在金村和钱庄。时钱庄无人住，后聚成村落，为了和金村区别，就起了个名字叫钱庄。其实，钱庄和金村所表达的涵义是一样的。钱庄的地里有铁渣，是不是陨铁的残留呢！古代用铁铸钱，铁可看作金，也可视作钱。

而学者对道光《金村重修显庆寺记》碑文颇有争议，因为其记载显庆寺为高僧法显所建，法显又为佛图澄弟子等，与事实出入甚多，自相矛盾。清人对此考证既不严谨，那么夹杂在碑文中对金村得名由来的介绍是否就可信呢？

九头十八匠是极富晋城地域特色的民间传说。古代泽州冶铁业十分发达，流传至今带“头”和“匠”的村名特别多，九头十八匠是泛指，实际上远非九个“头”、十八个“匠”。据传，这些“头”和“匠” 大多是匠户制度的产物，其名称由来与冶铁业息息相通，“沾亲带故”。目前，九头十八匠地名传说已成功入选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而钱庄与铁搭界（地下有铁渣），今天金村的冶铁业仍在进行。钱庄、金村紧挨，和钱庄同属东六庄行政村的一个村落名郝窑，周围不远处还有村子叫山头。由此，这片土地有“金”（金村），有“钱”（钱庄），有“窑”（郝窑），有“头”（山头，九头十八匠地名之一），都是与冶铁密切关联的元素。钱庄曾名河北村则点明古代钱庄有河穿过，水源条件好，适合从事冶铁行业。因此，钱庄是冶铁遗址的可能性陡然上升。这就意味着，与九头十八匠传说印衬的不只是“头”和“匠”，带“窑”、带“钱”、带“金”的地名亦可补充进来，有效丰富、拓展九头十八匠传说的内涵和外延。

1999年8月，长治市炉坊巷安居工程建设过程中，在国内首次发现唐代铸币厂遗址而轰动海内，出土大批窖藏钱币，大约1吨20万枚左右，钱币面文为“开元通宝”、“乾元重宝”、“乾封泉宝”三种年号，质地有白银、白铜、青铜、铁、锡，还发掘出唐代水井13口，炉址3处，燃烧后的黑煤灰、铜矿渣、铁矿渣等遗物。据《通典》、《新唐书》，唐朝天宝年间全国共有99炉铸钱，绛州30炉。唐武德元年置绛州总管府，辖绛、潞（今长治市）、盖、建、泽(今晋城市)、沁、韩、晋、吕、浍、秦、蒲、虞、芮、邵等15州。照此推断，已发现的长治炉坊巷铸币遗址当为绛州30炉之一。从地名来分析，古城长治的许多街巷命名如炉坊巷、锡坊巷、演武巷、兵士巷、铜锅街、煤灰坡、石头街、狮子街都保留、传承了一定的文化信息，在炉坊巷发现唐代铸币遗址就是对这个地名由来的最好印证和呼应。那么，同属绛州总管府辖下的泽州钱庄村是否当年也是绛州30炉之一而遗留下铁渣的痕迹呢？或者说，钱庄之名是否就来源于此呢？真相未揭开之前，万事皆有可能。而对真相探寻的每一次努力，总是在朝着接近事实的方向迈进。将来对钱庄地层实行考古挖掘，或许会有石破天惊之发现，从而破解钱庄地名来源之迷。

三

在父辈的回忆中，钱庄是贫瘠的、穷困的，没出过名人，没出过地主，灾荒年吃不饱饭，很多村民卖儿卖女，才勉强存活下来。而新编《钱庄尚姓世系纪略》之记述彻底颠覆了我对钱庄“穷乡僻壤”的旧有认知。尚姓是钱庄主要大姓，留传至今的十代辈分排序依次为“解、元、覆、学、士、公、侯、照、万、年”，“解”字以前不可考。仅就尚姓十代辈分排序看，气势何其辉煌，意境何其深远！尚氏先祖希望他的后世子孙解元、学士一代接一代出现，期盼他的子孙成公成侯，光照万年，福泽绵延，实现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的雄伟抱负，映射出尚氏一脉以儒为尊、耕读传家的优良传统（这绝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农民所能臆想出的美好愿景）。由尚姓一族而窥钱庄一村，可见钱庄深受封建文明浸染，村民饱读圣贤之书。镶刻在钱庄奶奶堂墙壁上的民国石碑记录了村里的公共财产情况，碑文为一王姓前清太学生所撰写，又一次证明了钱庄的文化实力。试问，能培养出清朝太学生的钱庄是羸弱的文化沙漠吗！

综合种种因素，钱庄得名应和冶铁、货币、金融等元素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，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，在经济层面，淹没在历史深处的钱庄是一个冶炼兴盛、火花飞溅的繁荣之乡；在文化层面，隐匿在历史深处的钱庄是一个底蕴殷实、书香袅袅的文明之乡。